她在喊我的名字吗?怎么看不清她了?
眼睛周围罩上了一个黑圈,日食一样慢慢向中间合拢,我想眨眼,可眼皮在哪儿呢?心里有点儿慌,想喊,可声带在哪儿也找不到了。这种感觉恐怖得好像梦魇,更恐怖的是眼前模模糊糊的画面是舞台的地板,地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,我正在往地板上栽?我为什么会往地板上栽?
身体忽然恢复了感觉,有只瘦弱的胳膊半空中拦腰扶住了我,是她吗?我太重了,压得她一个踉跄。我想和她客气客气道声谢,可嘴刚张开,哇的一声,喷出血来。
那年我25岁,接连主持了14个小时的节目后,栽在了《阳光快车道》的舞台上。第一次吐血没什么经验,喷红了刘敏的半条裙子,那是她很喜欢的一条裙子。我太不好意思了,我想帮她擦擦,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……
很多年过去了,那一幕始终清晰如昨夜。
我的脑袋被抱住了,她抱着我的脑袋跪在地上,滚烫滚烫的眼泪黏了我一脸,害羞死我了。我想熊(方言,凶)她,傻吗你,哭什么哭啊,这么多人看着呢……但我找不到力气,说不出来。
众人拥上来抬我去医院,两三个人使劲掰,半天也没掰开她的胳膊。她哭迷糊了,死死抱紧我的脑袋不撒手,好像我要害中弹命不久矣即将离开这个世界。
勒死我了,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,我想让她胳膊别那么使劲,但我嗓子使不上劲儿说不出来……
后来发生的事情不记得了,脸上一凉,她的体温越来越远,我平躺进一种混混沌沌的黑暗中,除了空旷只有遥远。
这辈子睡得最美的一觉,是在北京的解放军总医院。
醒来时,隔壁床的病友和我怒目相对,我说你瞅啥?他说瞅你咋的,你个狗日的!
他说他如果不是疝气发作动弹不得,早爬过来把我掐死了。
他说你不是人,昨天晚上你呼噜打得好像开了一辆坦克。
我瞪眼,我说:我又不是故意的,嫌我呼噜大,你昨天晚上干吗不喊醒我!你有疝气你不能下地,可你床头不是有个搪瓷缸子吗!你昨天晚上拿那个缸子扔过来不就得了!
他眼睛瞪得比我还大:你以为我不想扔你吗!可有个穿血裙子的小娘儿们说,如果我敢拿缸子扔你,她就敢把我从病房扔出去……
我说,什么小娘儿们不小娘儿们的,那是我姐姐!
他说,我的天,你姐姐可真凶……
他指指另外一张空着的病床:你姐姐昨晚在那张床上睡了一会儿,你是坦克,她是东风卡车……你们全家人都这么能打呼噜吗?是家族遗传吗?
我没来得及回答他,他嗖地用被子把脑袋裹起来了。因为门忽然开了,闯进来一个很凶很能打呼噜的小姐姐。
我还没来得及和那个一见如故的病友告别,就被那个小姐姐带走了。
医生给出了诊断,查不出具体病因,无大碍,应该是属于应激性呕血,也就是累的,睡好吃好就行了。医生说赶紧出院回家睡去吧,别在医院病房里发动坦克了。
小姐姐带我去吃饭,她点了牛肉,然后是牛肉,接着是牛肉。她说牛肉补元气,赶紧甩开腮帮子往里塞吧,你这个可怜的小孩儿……
我边吃边随口问:你昨天哭得那么惨,是因为有些心疼我吗?
一句话出口,两个人都被酸到了。
我酸得扔了筷子挠桌子,她也挠,一边挠桌子一边艰难地回答我:你你你想多了,我其实哭的是……节目录不完,工作被耽误!
她说你赶紧吃你的饭吧,吃完饭还要回现场接着录像呢……
她说,也不用吃得那么快,慢慢嚼慢慢咽,别噎着……
到底是应该快还是应该慢啊?烦死我了,盘子端起来,牛肉一半拨入自己的碗里,一半拨进她的碗里。好了开动吧,要快咱们一起快,要慢咱们一起慢。
隔壁桌的食客一定很奇怪,这俩人时而细嚼慢咽,时而狼吞虎咽,是在吃饭还是较劲?
两个人都面色憔悴,顶着满脸油乎乎的隔夜残妆,一副刚吸完毒的模样。穿的也都是钉满亮片的恶俗舞台装,上面染着几摊诡异的血渍,隐隐散发着神秘的邪恶之光……
我们吃饭的地方隶属于北京朝阳区,那个地方的群众太牛,目光太犀利……所以我们赶在他们拨打举报电话之前就清空了盘子匆匆离去。
途中她忽然问我:昨天的事儿,委屈不?
我说:好像隐隐约约有一点儿……我×,你不说我还不委屈,你一说,我这会儿特委屈!
她说:委屈就对了!受得了委屈才干得成事业,哪天你学会了消化委屈,哪天你就真正长大了。
郁闷!她也没比我大几岁啊,却老爱把我当小孩儿。说吧说吧我听着就是了,顶嘴肯定又被揪耳朵。
可没顶嘴也被揪了耳朵!
她冰雪聪明,我心里想什么她是知道的。她轻轻揪着我的耳朵,轻轻地说:哪有不受委屈的工作?咱们运气好,能得到这份工作,多少人在等着盼着替咱们去受这个委屈呢……
她认真地说:听我的,不管心里委不委屈,一会儿都不要带着情绪去工作,好吗?
我说嗯,我听你的。
……
几年后我又吐过两次血,依旧是在舞台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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