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替作家杨奋尴尬,对牛弹冬不拉啊,他也尴尬,但他胖,脸上肉厚皮也厚,他一边挤出一个微笑,一边对众人说:要有足够的理解力与心胸,才能明白一个理想主义者。
他一边说一边自己点头,然后大家都点头,然后都假装不尴尬了。
接着喝接着喝,该睡的睡,该喝的喝。
杨奋很快也喝大了,他一喝大就和我说他爸爸,拍我大腿和我推心置腹,非要带我一起去给他爸爸上坟扫墓。理由是他爸爸也写文章,但一辈子也没写成个作家,到死也没见过任何一个活的作家。
他醉眼蒙眬地问:敢去吗?去让我爸爸看看,我除了马史这个当导演的朋友,现在也有作家朋友了!
有啥不敢的?我说,去就去嘛,上坟烧纸的时候按我的样子再扎个纸人,胸口用马克笔写上作家两个字,烧给你爸爸。
他嘿嘿笑:烧你干撒,回头要扎纸人也是按我的样子扎,作家两个字用钢笔写,我爸爸喜欢钢笔……
那支金笔就插在作家杨奋的上衣口袋里,我拔出来想看看,却被人一把夺走。
笔在马史手中,他啥时候醒的?
马史脸上还滴着菜汤,他捏着笔,点着杨奋的鼻子,笑着问:我燃死你信不信!……你个卖沟子的,你也不想想,你爸爸如果活着,还愿不愿意再见你……
手一扬,一声轻响,那支曾被杨奋父亲珍视一生的金笔,骨碌碌地在桌上滚,滚过鸡骨羊骨杯盘狼藉,一直滚回杨奋面前。
杯中的乌苏一饮而尽。
马史抹一把脸,闭着眼睛缓缓开口:当年出殡时,杨奋站在坟坑前,整个人勺(傻)掉了嘛,铲土埋棺材时他才醒过来……
日能的他,还去抢铁锨,还打人,往坑里扑,四五个大人费了牛力气才勉强抱住个十几岁的娃娃,焚烧中的书稿,被他扑腾得火星四溅、狼烟直冒。
他一边挣扎一边喊:爸爸!我有话和你说!
他把头使劲往坟坑里抻,咬牙切齿地喊:你等等啊……书我替你写啊,作家我替你去当!
火苗燎了头发,烧煳了他的眉毛,旁人哭成一片,杨奋那天反倒一滴眼泪都没掉。
……
马史醉了,他指着杨奋,粗着舌头喊:和现在比,你那时候反倒更像个儿娃子!
他指着杨奋,手半天不放下,忽然,哇地哭出声来。
他涕泪横流地喊:杨奋!我一直以为你会比我有出息!
稀里哗啦一阵乱响,马史碰翻椅子碰翻瓶子,跋山涉水蹚到杨奋面前,手依旧举得笔直,一直指到杨奋鼻尖……两个年少时的伙伴互相揽住脖子,额头顶在了一起。
马史肩膀耸动,大声哽咽大声抽泣。
我一直以为我们都会有出息,我一直以为我们都能对得起父亲。
他不停地说着车轱辘话:……我一直以为,我们都能对得起父亲。
杨奋背对着我,一动不动地抱着马史,背影凝固如雕塑,表情我看不清。
啪一声轻响,那支金笔终于滚落在地上,浸着菜汤残酒,滚在一地狼藉里。
桌面上一片沉默,没人伸手去捡起。
……
年少时坟前的誓言,作家杨奋并没能实现。
所谓作家,不过是自嘲的自封,他一本书也没出版过。
他写得最多的是快递单子。
淘宝卖土特产,比如雪菊。
和田克里阳雪菊20元钱一两,满100元钱包邮,和其他卖家一样,路远,只发韵达不发顺丰。
唯一的区别是填快递单子时,杨奋用一支金笔。
菜早已凉透,无人说话,静悄悄的屋子里,只听得见马史的抽泣:我一直以为,我们都能对得起父亲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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